年度工作報告(2020/07)訪談全文
被捕手足還柙心聲
截至三月,警方在反修例的各區示威活動拘捕逾7500人,直至今年6月已落案控告逾1500人,現時約有70多人不獲保釋,需即時還柙。
阿牛(化名)是其中一位首次上庭,即時還押的「手足」。一個多月後,法庭再次處理他的保釋申請,以逾數十萬的保釋金、每日警署報到以及宵禁等條件保釋外出。縱然他從踏上街頭一刻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,但面對即時還柙,令他失去人身自由,長期的審訊帶來的龐大的財政和心理壓力。
這場持久戰,他一直咬緊牙關,見步行步,但絕不後悔。
最大的恐懼是「被當condom」
阿牛上庭當晚,有人在網上號召了「旁聽師」,他聽說這是過往反修例法庭案件聲援中最多人旁聽的一次。 當晚宣布即時還柙後,阿牛登上囚車,準備前往收押所。在法庭停車場的出口外, 旁聽的人就把囚車緊緊包圍,大叫口號,有人拍打車窗說「手足,撐住啊!」。每一句激勵的說話,打進他的心坎,一直處之泰然的他不禁留下男兒淚。 「感動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預計到有這麼多人, 包圍到囚車停了數分鐘, 很誇張。我可以一直堅強是因為所有事情都是有心理準備,但這種支持是聲援是意料之外。」
雖說被捕還是上庭時已做好最壞打算,但宣布還柙一刻,依舊是無減沉重的感覺,「要面對的是另外一個世界,無論多堅強都有全部歸零的感覺」。當感覺「孤立無援」,一車窗之隔,竟感受到有人同行和陪伴,讓他頓時知道沒有被當成用完即棄的「condom(安全套)」。「香港人很善忘記,一來我們害怕被遺忘。我們也害怕被唾棄。或許我們很暴力、手法很極端,但若同路人都唾棄我們做的事情,那麼我們一切便沒有意義。 」
堅強的阿牛笑言:「所以送囚車真的很重要。」
牆內時光 悲喜參半
感動過去,殘酷的現實當前。在收押所的第一個晚上,他徹夜難眠。四周沒有時鐘,牆外透入的光線,知道日出日落。 首個在收押所的星期,一生首次與世隔絕每天也只能見家人15分鐘和沒有網絡的世界都為讓他「心理壓力很大」。
他最難以忘懷的是獄中高牆的膳食:「首個星期我都是靠白飯過活。」周一和周三是豬菜和豬瓜,周二和周四魚是菜魚瓜,周三比較好就會有小碗中有牛肉。 「米都是硬的,瓜和菜有沙,魚沒有多少只有骨,肉都是薄切。」 過著非人生活,內心滴答滴答倒數時光過去,暗想這些日子何時了?
後來因認識同樣在收押所內的「手足」,他得悉申請獄中的各種福利和「私家飯」。根據香港法例 234A 章 192 條,候審的囚犯可收受由持有合法牌照食物供應商提供的私人膳食,俗稱「私家飯」。雖然「私家飯」的價錢相對較高,但阿牛說「可以吃私飯好重要」。他記得一位坐在他旁邊已還押半年的候審犯,第一次吃「私飯」是一碗餐蛋面, 邊吃邊流淚,抬高頭對他說:「條腸仔真的很好吃。」
除了食物質素提高,由於吃私飯的人因管理原因都是被編往「同一期數」,即是吃飯時間以外的時間都會在同一個生活空間。不少收押所內的「手足」由於一同申請私飯,在收押所內便可一起生活。他們聚在一起有時聊家人與朋友,有時談談抗爭去過日子,苦中作樂。「這個十分重要,因為有一班的手足去互相支撐,沒有那麼孤單。」
第二次上庭前,阿牛從來沒有想過能過「重見天日」,「我走的時候還和一同私飯期數的手足說:『不要把我的飯菜全吃了,留一杯凍檸茶給我』。」最後,法官以數十萬的保釋金、每日警署報到以及宵禁等條件批准他的保釋申請。自由雖無價,但他坦言對比其他案件,自己的「身價很貴」。
從被捕時候的律師,到收押所中「私飯」、家人探訪的交通費,甚至是龐大的保釋金,談的都是「錢」。這些開支不是一個普通收入的家庭能夠負擔得起。阿牛說,612基金的人道支援減輕了被捕者少的財政壓力。
審訊當前, 樂觀嗎? 他說誰都不知道審訊結果如何,唯有持續觀望,但唯一可以肯定的,就是「絕不後悔」。
保釋義工心聲
去年的反修例活動踏入秋、冬,警方每次大圍捕,人數以百,甚至以數百人計,被告者控非法集結,或突然改控《暴動罪》。每次大圍捕,家屬往醫院、警署東往西跑,確認子女被捕,惶惶恐恐等待子女的罪名,亦擔心子女在警署遭虐打或性侵。
阿思(化名)半年來義務協助被捕家屬,在被捕過程中提供多方面的協助。在協助期間,阿思見到被捕者遭受種種不公平的待遇,有被捕者出來更是傷痕累累,身心受損。她坦言,每次見到數百名家屬在等候,子女被拘禁的三十多小時,「家屬的等侍是最煎熬的」。
警署「彈性」處理 折磨家屬
2020年香港的集會大多不獲警方發「不反對通知書」,警方以疫情為由,藉政府臨時頒布的「限聚令」打擊集會自由。每次大圍捕的數目以百計,在警署門外等候的家屬多達數百人。阿思大半年前開始協助被捕者家屬,從TG 發出的相片確認被捕者的身份,等待警署內公布的被捕者名單。協助的日子久了,累積了經驗,就算警方不公布消息,阿思大概知道被捕者是去了醫院,還是警署;如果即日還柙明日提堂,被告會去是哪個法庭。
阿思形容家屬當中忐忑不安有二種:「他們擔心子女被控《暴動罪》,更害怕的是子女被虐打。一次,大班女仔在修頓被捕,去到警署,家屬一臉擔心跟我說:『會唔會有事㗎』。言談之間,我感受到家屬怕女兒被性侵。」由被捕者失聯那一刻開始,阿思認為「家屬的等侍是最煎熬。」
家屬在警署外被折磨的程度視乎警署的做法,阿思慨嘆:「警署每次的做法不一。」警方不但遲遲不發放被捕者的名單,被告要求見律師,今日的警方會諸多借口:「今日太多人」、「未做晒程序」,讓律師在警署乾等一整天。阿思指,現時被告可以見律師的時間有時等待長達30小時,拖至保釋程序,警方才讓律師進去,要不眠不休的律師苦苦等候。遇到此情況,被告的律師為了盡快見到被告,也不再堅持進入口供房,被捕者的律師告訴阿思原委:「已開始保釋程序,如果我堅持,我便會更晚見到當事人,我寧願保釋後出來加『錄影口供』。」
突改控《暴動罪》 家屬情緒崩潰
警署的這度「官門」有入無出,有時更不讓家屬進入。阿思為了替家屬在警署內更快收集消息,她有時只帶兩、三塊麪包進入警署裹腹。縱使肚子咕轆咕轆的響,有時不忍警署內的家屬捱餓,將最後一塊的麪包遞到家屬手上。
家屬等候三十多小時,只盼望見子女一面,阿思說最難過的場面是律政司突然改控《暴動罪》,即時還柙,家屬頃刻間難以接受事實,有些跟子女政見不同的父母在警署外嚎哭不止。阿思憶述,一次大圍捕的被捕者大多是18歲以下的青少年,她已收到消息,少年被捕者已進入保釋的程序,家屬已獲通知帶領的保釋金,怎料一個又一個家屬進入警署內領子女,出來的只有家長。
一名家長神情呆滯,晃著空空軀殻跟阿思說:「保釋不到,現在兒子是被告《暴動罪》,明天上庭……」自言性格堅強阿思也紅了眼,她說整個加控的過程連律師也蒙在鼓裡,律師立即要求見人。
當下眼前近百人站在警署外,起初幾十人的名單被控《暴動罪》,之後名單竟加控到將近一百人!家屬如何盼也盼不到子女出來,阿思在警署門外逐一安撫百名家屬,遞紙巾,互相拍肩勉勵,有家屬直言情緒陷崩潰,需要心理輔導員。
被捕者的創傷
阿思每次等候被捕者從警署出來,也向他們詢問警署內的情況,在警署露天停車場寒風凜凜下集體「訓企」乾等是等閒事,有被捕者告訴阿思有人在警署內「因為還口,畀人打到豬頭」。阿思留意到,被捕者在警署內身心受損,11月12日接一名少年被捕者出來,他一出來失控抱頭痛哭,「我知道早上發生什麼事,(西灣河)開槍之後成間警署掌聲如雷。」阿思見到鼻酸,「一個男人在我面前放聲痛哭,好傷心,好心痛⋯⋯。」
被捕之後,家屬和被捕者在風雨飄搖的日子,需要更多的情緒支援,阿思希望在無助之中,伸出援手。
612右眼受傷的老師 不能一切如常 為公義站出來
一名通識科老師,立志作育英才,秉承持平中立教授下一代。2019年6月12日,一槍改變了楊子俊的命運。站在現場的他突然被一槍轟中右眼,眼前一片模糊,右眼紅腫滲血,他當時坐在路壆無助地發出求救:「我中了槍,相信是橡膠子彈,完全看不到東西。」
一年後過去,楊子俊的右眼視力只餘2.5%,他決定控告警方,追究引致他受傷的責任。作為社會運動的傷者,楊說要好好利用「傷者」的身份,站出來指控警暴,「不應該由年輕人承受,我相信做的是對,更應該出來指證。」
右眼之傷無阻教育
當我們手掩單眼看東西,是否一切如常?
右眼受傷後的楊子俊表面如常人,實際上他右眼視力只餘2.5%,醫生告訴他不會回復以前的視力。「醫生如建議他不要戴右眼眼罩,因為戴了只會視力減到零,因此我沒有戴『獨眼龍』的眼罩,好似平常人咁,多謝醫生技術好⋯⋯。」右眼視力大減,楊子俊依然樂觀。
楊的父母擔心他的傷勢,他更擔心父母憂心,「在父母面前,這一年我裝作如常,幸好,父母不看新聞,我告訴他們,右眼已康復。」未滿30歲的楊子俊,在這一年在父母面前說不少「善意的謊言」,唯獨不掩飾自己的政治取向。
7月接受右眼手術後,楊子俊很快回到校園工作,做好通識老師的本份。楊子俊坦言,老師和抗爭者兩個角色有它的拉扯,但老師在課室須秉持中立持平,向學生拋出不同的角度,「我會向學生解釋警方執法的理由,他們的暴力是建基於『管理示威活動』,當示威者的武力向到Level 2,警方便會提升武力。學生聽了這樣硬繃繃的陳述,學生都笑了⋯⋯。」
課室一切如常,學校內外的楊老師都為年輕人著想:「制度的改革,是我們的責任 。不應該是中學生出來,他們應該是無憂無慮的讀書。法律刑責、受傷都不應該由年輕人承受。」楊子俊輕托眼鏡說。
最絕望、最激奮的季節
受傷後的楊子俊,在抗爭的季節半年徘徊在冷靜與熱情之間。6月12日傷了右眼,他一度懷疑自己:「我是否太激,做老師一般是中立持平,是否破壞了老師名譽?」6月16日200萬+1的遊行每句「沒有暴徒 只有暴政」口號,都震撼楊子俊的心坎。「我是一個幸運兒,是首批被告《暴動罪》,得到很多幫助。聽到這些口號,好感動,這令我相信我做的是對的,至少有100萬人支持我。」
7月右眼開始接受治療,醫生給他其中一個眼部治療,是在眼球注入氣泡,頂住眼球的黃斑區,醫生要求楊子俊控制眼球24小時朝90度向下望。他伏在病床看著盛夏最激烈的抗爭,隔住螢幕看著現場煙火不斷,「痛恨自己好廢,只可以趴喺度睇直播。」
傷感片刻,自言「目標為本」的楊子俊覺得「問題未解決,不容有太多的情緒」,他很快振作起來,思考自己在抗爭的角色,甚至決定站出來控告政府。「既然我相信香港要有一個民主的社會,相信要有『五大訴求』,如果我自傷自憐,是不能達到目的。我想有一種向前走的感覺,一點一滴做,不問成果的做。」楊子俊開始衝破「老師」職業枷鎖,亦不怕來自建制派瘋狂的投訴,在FB分享受傷經歷以及《暴動罪》的基本法律資料。
運動受傷的青年
作為一個運動中的傷者,楊子俊比以前更關心在這場運動身心受損的香港人。他發現不少人在現場受傷了,不敢即時求醫,遲了數天才到醫院,傷者生怕醫管局將受傷名單交給警方,亦有很多抗爭者或沒有到現場的年輕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創傷後遺症,但不敢求診。
「有些年輕人的家長是藍絲,年輕人月則想抗爭,社會的撕裂連繫到家庭,這些青年的抑悶積壓在心,影響情緒,甚至應該要向精神科求助。」楊老師聽到很多受情緒困擾的青年,有人願意求診,亦有年輕人不願意向人傾訴,楊老師認為運動之後要向身心受損的香港人提供更多的援助。
追求公義
堅持向警方追究失去右眼視力的責任,因為楊老師深信警方有責任展示號碼,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。楊老師認為之後的角色,是用實際的方法尋找公義,作為公民在極權之下更加堅持理念。
「眼前社會有很多問題,我看不到制度不改,會有改變的一天。打從『反修例』開始,這種『End Game』的絕望感是由成年人蔓延給年輕人。作為成年人,我更應該向前走,作出小的改變。」
疫情之下,改了Home Office 的楊老師瘋狂改卷,單起眼凝視電腦,批改學生的對與錯。夜闌人靜,他發明了用一塊黑布蓋著右邊眼鏡,集中視線看電腦,將文字放大至200%,當身體習慣了傷勢,楊老師說工作其實一切如常,只是在面對暴政,心態上不不能一切如常,要一步一步走下去。
6月12日,楊老師失去右眼視力,但不失爭取公義的心。